馬車停駐在如常的位置，式神童子合拱雙手，天真無邪地對著我笑。“仙者，我家主人又來上門叨擾了！”

我慢吞吞地挪到童子跟前。“你家主人就這麽喜歡我師父？”

“輕貍也不知道。”童子撲閃著雙眼說道，“主人只說每每來此，便有一股莫名的熟稔之感。故而常常來此。”

我恍然地應一聲，伸手去摸他綰得一絲不茍的發髻。童子皺了皺鼻子，雖然不情願，卻不敢輕易躲開。我輕笑一聲，自袖中掏出一枝綴著花朵的海棠，瞧準了地方簪在了他的髻上。他驚得後退一步，一張臉漲得通紅。

“仙……仙者，輕貍不喜歡別花兒。”

“你叫輕貍是嗎？為什麽叫這個名字？”

童子忸怩著身子，想要偷偷地摘掉頭上的花兒。“輕貍是只貍貓。師父說我長得輕巧，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。”

我頷首，微笑著問道：“輕貍，你家主人可有告訴你什麽是咒？”

“咒？不是仙者施術之時，所念的帶有仙力的咒語嗎？”

“嗯，對。那麽你可知對於妖邪而言，最危險的事情就是將自己的名字以及原身，透露給仙者？”

“啊？”小童困惑地偏了偏頭，隨即神色駭然地去夠發間的海棠花枝，“你……你！”海棠枝化作攀援而下的藤蔓，如藤籠一般困住小童，花莖紮入細嫩的身軀。曲婉妖嬈的枝條上，米粒大小的花苞漸次冒出，於眨眼之間成長、綻放。我折下一枝海棠柄在手間，細細嗅聞它的芬芳。

我將花枝收入衣袖，眉目清秀的小童安然無恙地候在車邊。

書房中，師父同秦漠相談。案上置著茶，白瓷的杯子裏騰起裊娜的霧氣。院中陽光甚好，我便閑坐海棠樹下，靜聽風過樹梢之音。

過了許久，師父送秦漠出門。我主動攬下送客出門的活兒，師父未做反對。

門口筆直地聳立著一棵粗壯的海棠花樹，緋花綿密，綴於枝上裊娜纖巧。

秦漠戛然止步，眉間蘊著深沈的怒意。“雲深，你將我的式神弄到哪兒去了？”

“閣下的式神，不正在閣下的馬車內耐心候著嗎？”

藏青的車簾掀起，貍貓化作的式神笑靨如花，天藍色的衣衫輕薄純粹，宛若碧空。他的眉眼，皆是秦輕陌的模樣。

秦漠抿著唇，不發一語。式神童子等得無聊，小心翼翼地從車上探下腳，舞著湛藍的衣衫飛跑過來。秦漠呼吸一滯，下意識地後退一步。童子頓住腳步，怯生生地看著他。秦漠闔上雙眼，不遠處的小童霎時消散於空氣當中。

“我知道這是一個幻境。”秦漠開口道，“方一清醒，輕陌便在我身邊悉心照料。我只以為這是你布下的幻術，便對輕陌不理不睬。有天他糾纏得緊，我便惱怒地出手殺了他。我並非不願見他，只是不想這樣面對他。夜晚入睡之時，我一直思索著若是輕陌以另一種模樣出現，我是不是就能坦然接受？翌日醒來，這名同輕陌長得一模一樣的式神童子便候在了身邊。”

我向他解釋道，“這個幻境，名作‘水月幻境’。施行此術，需要耗費極大的靈力。水月幻境與別的幻術一樣，只是一筆障眼法。而它的厲害之處，是在於它能讀懂受困之人的心意，將對方心中最為渴盼的東西轉換為現實。欲念無窮則幻境無盡。”

“你是說，這裏的一切，皆是你我欲念的反映？”

“是。那些潛藏著的，平時根本不敢說出口的渴望。它知曉我們內心最需要什麽，主動地將這些東西呈送到眼前。對於中術人而言，這些都是現實當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！因而進入水月幻境的，甘心沈溺其中，再不能從幻境中拔出。”

我擡起眼仔細地打量著他。“若不是忽然福至心靈，想到貍貓最擅以幻術欺人，我大概還不能將此環境中與我心念有出入之處，同你這個意外因素聯系起來。”

慕貍追長眉微蹙。“我施用幻術，同你是一個道理。”

“我明白。只是你如何想到的變成雲荒的模樣？”

“‘九尾公子’的傳言，玉清山上亦是知曉。”

“所以你打算將麻煩嫁禍到雲荒身上？”

他沈吟一小會兒。“他不會有麻煩的。”

我追問道：“這話怎麽說？”

“我說過，雲荒仙者的身上並無妖氣。相反的，自他身上漫溢而出的清明之氣卻是於彼時令我一時難以招架，幾乎現形。”

我擺了擺手。“那是你失去了內丹，靈力薄弱。”

“不是。”慕貍追篤定道，“彼時畫舫之中四名仙者，皆是仙氣逼人。但唯有雲荒，自凜然之中尚持一份寬仁，並未叫我強壓難抗。”

我心領神會。“你是九尾之妖，能感受到尋常妖邪不能感受到的東西。”

“嗯。”

午後的清風拂過樹梢，帶來“沙沙”作響的樂音。馬車前繁密的海棠花姿態嫻靜，一朵接著一朵，紛紛揚揚，將地面鋪得如敷脂粉。書房之中有輕微的書頁翻閱之聲，雲荒的院子裏騰起纖細綽約，冉冉縷縷的青煙。

心魔不滅，大抵我是要困在這水月幻境一生一世了。我不知是何人煞費苦心布下的幻局，亦不明確對方想要困縛的對象究竟是慕貍追還是我。世間最難逃脫的困境便是作繭自縛，因念而生，自己創造了無法逃脫世界。

福至心靈，我忽而聯想到什麽。“貍追公子，你可想知道當年秦輕陌去而不歸的因由？”

他怔了許久，沈沈地應了一聲。“嗯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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